热汤

#百合黑童话，随便写的，非常中二

Eternity is not a distance but a decision

【零】

我曾为你翻山越岭，我曾为爱披荆斩棘。

 

【壹】

在海的深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几条游鱼在柔软的枝叶中随性穿梭，宫殿屋顶的蚌壳慵懒地开合，仿佛一切沉重都能掩盖在这貌似日复一日的平常静美中。偌大的海底只有一处是压抑的，这儿没有花，也没有海草，只有光溜溜的一片灰色沙底向漩涡那儿伸去。水在这儿像一架喧闹的水车似地漩转着，把它所碰到的东西部转到水底去，到达巫婆所住的，用白骨砌成的屋子。

小人鱼的五个姐姐脸色惨白，止步于珊瑚虫森林出口，远远地望着正在熬药的巫婆，却不敢上前一步。奇丑无比的蟾蜍吃力地挪动着肥大的身体，讨好似的在巫婆的八爪触手边聚集，海蛇似乎更受她的喜爱，吐着蛇信悠悠地缠绕着她丰满而凹凸有致的躯体。

正如所有童话中说的那样，这位巫婆生性孤僻，不喜与人交往，却爱极那些令人闻之色变的“小宠物”，终于在为数不多见过她的人鱼口口相传下，不负众望地成为整个海底世界中“大魔王”般的存在。

纵然海王并非爱嚼舌根的性子，小人鱼的姐姐们也在众人的流言蜚语中对巫婆有了个影影绰绰、阴云笼罩的印象，而第一次闯入这片禁地，却真的愣了神。碧色眸子投来不悦一瞥，如同月夜深潭，涟漪微漾，仿佛被潭中水妖蛊惑，甘愿深陷其中；紫色长发披散于白皙肌肤上，遮掩着如冷月般的泠泠清辉。什么都没问，却似乎什么都知道，默默地递出一把尖利的匕齤首，告诉这些手足无措的姐姐们用法，便不再说话。若不是周围遍地骸骨与蛇虫，很难想像面前的便是那骇人听闻的海巫婆。

可事情最终还是被那个小傻瓜搞砸了，心痛的姐姐们再一次向海巫婆，哦，该改口叫巫女求助，也不曾考虑这次已没有了长发，还能拿出什么与她交易。

巫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眼神扫过大姐因紧紧捏着匕齤首柄而泛白的手指，满脸嘲讽，最终都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贰】

最后，公主和王子在一起，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小人鱼的故事也不免落入俗套，顺应了这个结局，除了被大家刻意忽略的“第三个”主角，这个故事对所有人而言都很美好。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有情人终成眷属。

就这样，一晃二十年，他们成为了皇帝和皇后，有了一双儿女。于是烦恼接踵而至，婚姻的围城，国事的重担，儿女慢慢进入青春期，叛逆如海边礁石，刚露出冰山一角，然后，退潮了。皇帝很烦恼，看着皇后眼角的细纹，甚至隐隐有说不上来的后悔。

有时候深夜，年轻的皇帝也会站在宫殿前的大理石台阶上，望着月光洒在一望无际的海水上，泛起涟涟银光，总觉得心潮似乎随着海水默默悸动，而下一秒瞬息万变的海水拍岸，惊涛使幽梦消亡。那不知是缅怀还是期待的心情，他不自知——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而有那么一天，月照的透亮，万物柔柔地浮在月光中，非常漂亮。皇帝一如既往站在台阶上望海，忽然见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远处，也就是海中走来，轻盈地像是一个泡沫。皇帝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象，直到她缓缓走近。她的长发几乎掩住她纤弱的身躯，她的皮肤又光又嫩，像玫瑰的花瓣，她的眼睛是蔚蓝色的，像最深的湖水。

二十年，一如往日，未曾改变。那时看见她，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刚好照到她的双腿，听见他的声音，她像被人遗弃的小狗般惊惶地抬头，深蓝色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显得温柔而悲哀；经年后的再相遇，夜色正浓，月华为她披上薄纱，带着湿漉漉的海风，款款向他接近。

皇帝觉得自己的心开始狂跳起来，出口的声音也不像是自己的，颤抖而小心，怕打破环境：“孤儿……是你吗？”月光下，蔚蓝色的眸子盈盈地盛着水，光影浮动，他盼望他的孤儿，用那温驯的眼神望着他、回答他，以那似水温柔抚平他二十年来日益苍老的心。

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她那有一双能讲话的眼睛的哑巴孤女轻启朱唇，竟开口能言：“是的，陛下。”宛若风穿过松林，高山泻下流水，使得黄莺出谷，沉鱼出听，好听过了皇宫里最善歌的歌姬。

风轻轻吹，云缓缓飘，皇帝感觉自己有些醉了。

 

【叁】

皇宫里多了一位尊贵的客人，她说她叫Mermaid——人鱼。

她被皇帝奉若上宾，却待人谦恭有礼，穿着丝绸做的贵重衣裳，睡在地位仅次于皇帝皇后主卧的次卧，她穿上为她定制的男士服装，和皇帝一起骑马狩猎，纤细的脚再也没有流血，风铃一般的笑声乘着风飞向天边。皇帝搂着人鱼的腰策马扬鞭，内心止不住满是欣喜：回来了，他的“孤女”回来了！一切都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样子。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人生赢家。

他并非没有疑惑过小人鱼二十年不变的容颜，调动回忆想起了新婚当天迷糊地看到她投海的场景，以及后来派遣再好的水手也未曾、哪怕只是找到尸体。而小人鱼听到问题，腼腆而略羞愧地低下头，道出自己二十年来的经历。当时，王子一天比一天更爱她，像爱一个亲热的好孩子那样爱她，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娶她，而转身迎娶了领国公主。她虽说了要为他高兴，替他祝福，却终究觉得人生无望，不如归去。不想醒来发现被一善炼药的妇人所救，不仅治好了她的喉咙，更在后来用各种奇珍异草给她补身子，可能才导致了她容颜不老。她感谢妇人的救命之恩，一直侍奉其左右，直到不久前妇人寿终正寝，她才生出回来的念头。怎料小木舟在临近岸边时被浪涛击翻，她也是在波涛中挣扎沉浮，最终才游到了岸边。“……然后，我就看到了您，陛下。”二十年来的岁月被娓娓道来，人鱼温驯地眨着眼睛，眼睛里藏着星星。皇帝不疑有他，怜爱地将人鱼拥进怀里：“还好，我看到了你。”

就连皇帝的一双儿女也喜欢人鱼喜欢得紧。小公主年方十五，在她眼中，这个温柔而又漂亮的小姐姐已然成为了她最好的朋友，填补了她自打记事起那么长一段时间没有玩伴的空白。而王子今年刚刚成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即使人鱼是自己父亲带回来的女人，也难免因着那惊为天人的容貌小小地觊觎一番。

却总有人对人鱼的到来感到不满，比如皇后。皇后腹中孕育着皇室的血脉，皇帝的第三个孩子，隆起的小腹让她的形体不再美好；细嫩洁白的皮肤被岁月一点一滴地侵蚀着；而那双深蓝色的眼珠，本从一开始承认是她救了王子起，就失去了忠诚，只剩名曰“算计”的藤蔓无语生繁。而容颜依旧的人鱼的存在，于她而言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她派了亲信在背后暗做手脚，而那愚蠢的人鱼一如二十年前那样天真无邪，默默承受着这一切，似乎并不打算对宠她到了极致的王说说最近发生在身边的“奇怪事”。

只有一次，她们在殿前的大理石台阶上相遇。人鱼挺立在海滨沙滩上，在黄昏夕阳的包裹中，静静地端详着眼前这片一望无垠的大海，在听到皇后脚步声的刹那蓦然回首。透过巨大喷泉的水流，清甜而又柔和的余晖仿佛折射出一道绚烂的彩虹，却又瞬间逊色于人鱼脸上绽开的笑颜。皇后还是第一次看到人鱼露出这种眼神，难以名状，只能说——近乎炙热。

皇后很快发现，人鱼的视线集中在她隆起的腹部。

“还有一个月吧？啊，快要结束了呢。”人鱼歪着头，动听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俏皮。

莫名的恐惧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占了皇后的心。

 

【肆】

是月下旬，流言飞短流长，整个皇室都灰蒙蒙地笼罩着一桩丑闻。仆人们说多次半夜见着王子衣衫不整地从公主房里出来。大概世间再也没什么能比流言蜚语传得更快，现在的时代也并非百年前那般王室大多近亲相亲的环境，因此王室的此番行为还是在民间引起轩然大波。皇帝勃然大怒，质问年轻的王子，王子简直委屈得百口莫辩，说自己夜半因闻到一股奇异幽香而醒来，不由自主循香而去，便来到了妹妹的房门前，细想着觉得要避嫌，终是离开了，不想在离开时被多嘴的仆人撞见，风言风语便这样兴起，传成这样一个羞耻的结局。

皇帝本想广发诏书澄清这一传言，偏偏此时国内突然爆发起一种怪病，自顾不暇的百姓暂时放下了对皇室的八卦之心。一夜之间，民间所有布衣百姓身上开始长出灰白色的鳞片，不断分泌着粘液，并突然生发出对水的渴望，恨不能终日都泡在水中。同时天生异象，风浪滔天，壮着胆出海打渔的勇士一去不返，只有片片木板偶尔被海浪冲刷到海滩边上。这对这个全靠渔业发展、满足温饱的滨海国家无疑是巨大的灾难。况且，本国向来苛捐杂税繁多，当下都无法自给自足，徭役赋税却一点都没减免，民间自然叫苦连天。

身为一国之君，皇帝为此忙得焦头烂额。奈何这病情着实古怪，席卷全国，连皇宫内最有名的神医都不幸中招，尚且不能自救，何来的空闲与能力拯救百姓呢？

恍惚之间，所有人突然察觉到了不对：似乎只有皇帝一家在这次浩大的瘟疫中幸免于难。

纷纷的谣言再一次兴起，无人再能阻止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民众进行“阴谋论”，有人传言是神庙出身的皇后因为不满百姓对自己儿女的传言，愤怒之下对整个国度下了诅咒；又有人传言是皇族近齤亲齤相齤奸的丑闻引发天怒人怨，上天才会这样降下神罚。

无法忍耐的百姓拿起了武器，聚集在宫殿门口。倾盆而下的大雨将殿前淡黄色的石块都冲刷地黯淡，却浇不灭人们心头的疯狂。皇帝皇后躲在行宫里不敢出来，只敢掀起华丽窗帘的一角，观察门外的态势，却惊异地见着人鱼不顾骑士的阻拦，走出宫门，走近人群。

她从雨幕中走来。

百姓只记得冷灰天空下那双蔚蓝色的眼睛，澄澈得好似他们身后这片汪洋大海，承载着能包容一切的怜悯。

“兴许我能治好你们的病呢？我先将药方交给这位大叔，各位回家按方服用，三天后，若还是没有效果，你们再来，如何？”雨水顺着金色长发滴落，却不添一丝狼狈。

将信将疑的民众还是各回各家。三天之后，果真药到病除。

人鱼一时间在全国上下奉为神明，而人鱼也将这归功于救她的妇人所教的医术。

可惜人鱼只能治好怪病，却解决不了连日的天灾。平息了只半个月，连仅剩的存量也被消耗殆尽，饥饿的人群再次骚动，再次聚集到了皇宫门口。只顾自己享乐，全然无法解决百姓生计的王，要来有何用呢？

此时的天象比半个月前更加糟糕，海的深处不断传来嗡嗡和隆隆声，巨浪有着吞天噬日之势，沉重的乌云低低地浮着，暗色的海和暗色的天连成一片，唯有闪电掣起的时候，天地闪现出一片撕裂的白。一道闪电划破长空，惊雷于天际炸响，紧接着，宫内传出了婴儿微弱而清脆的啼哭——第三个孩子，出世了呢。

失去耐心的人们冲进皇宫，见到所有仆人作鸟兽散，虚弱的皇后躺在华丽的大床上，无能的皇帝与一双儿女瑟缩在墙角。他们深知，大势已去，挣扎无益。

……

围守在宫门口的百姓，眼见着他们的救命恩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出了宫门，自动退开了一条道。穿着单薄，衣袂在风中飞扬，小小的雨伞在狂风骤雨中飘摇，而抱着婴孩的手却不因此颤抖一分。襁褓外露出的婴儿的脸依旧红润，她睡得酣甜——那个怀抱隔绝了凛冽寒风、瓢泼骤雨，是电闪雷鸣中依旧顶天立地的存在。

“恩人，您去哪儿？”有人开口问道。

人鱼笑笑，轻轻吻上了怀中婴儿的额头：“回家。”然后，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迈向了浩瀚的、深邃的海洋。

雨似乎是忽然停下的，天仿佛是突然放晴的。遥远的地方海天一线，一轮红日夹在两者之间，染红了海天一片，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耀在冰冷的海面上。那个瘦削的身影仿佛融化在金光中一般，很快就消失不见。

有百姓不由自主地跪下，感谢神明。

 

【伍】

在人们所看不见的海底，上演着“岸上的人”永远无法知晓的真相。潜下水后的人鱼，发色骤然变回紫灰色，眨眨眼睛，妖异的绿色再次浮现，然后轻柔的目光落在初生婴儿玫瑰花瓣一般的脸庞。小婴儿第一次在水中睁开双眼，蔚蓝色的眸子几乎和海水融为一体。没有丝毫不适，她咯咯笑着，打量着这个本应是陌生的世界。

“欢迎回来，我的小公主。”海巫女轻轻地，轻轻地在婴儿耳边说道。

二十年前的一切依旧历历在目。

温暖得能将人融化出眼泪的阳光，照耀着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冰冷的泡沫一个接一个地破碎，人鱼公主虚无缥缈的影子从中脱胎而出，向上帝的太阳伸出光亮的手臂。透明的生物构成她虚幻的双翼，越靠近阳光一分，就越炙热一分。

玫瑰色的云块衬托着她们走了，巫女的梦碎了。三界六道，无边轮回，她的十丈软红，终是消散在这海阔天空。终是天命，终有定数，她唯有冷眼旁观的份。

但是她不甘心啊。

她给她的药是用她心头的血制成的，那鱼尾化作双腿的剧痛，那像走在刀尖上的每一步，那和王子在一起游乐时脚上流下的每一滴血，都化作她心尖的一阵震颤，疼得她只能仰望着并看不到的海面，一遍一遍地想她。

她剥夺了她的声音，能用她的声音唱出海底最动听的乐曲，却只是一遍又一遍，小声地、痴痴地说着“我喜欢你”。嗯，只说给自己听。

巫女深爱着人鱼，爱了很久很久，很深很深，谁都不知道。

最后，她给了她一把刀，啊，那把刀是多么得锋利啊，刺进王子的心窝里，鲜血一定会立刻汩汩流出，在她雪白的双腿上绘上殷红的一朵蔷薇。这大概是她能给她最后的机会。

可事情最终还是被那个小傻瓜搞砸了。

巫女本甘愿为了挚爱的人鱼的幸福，放弃自我，为她创造一个机会。可慢慢经历着这一切，直至最后亲眼目睹人鱼的投海，即使是号称无所不能的她也回天乏术。在滔天的悲恸与仇恨中沉沦许久，她最终服下同样的药，忍痛幻化出双腿，踏上寻找灵魂的旅程。

她翻山越岭，在海洋、在陆地的各个角落留下足迹，只为了追逐一个善良的“灵”的步伐。她看不到灵体，但能清晰地感受到小人鱼的存在，她是炎热国度清凉的风，她是阴暗逼仄角落的一缕花香，她是瘟疫肆虐地区的愉悦与健康的精神。她是善，她是永恒。巫女本以为要用上三百年才能等到她，却不想一切都只在二十年间就结束，兴许真的如那些其他的灵所说的，乖巧懂事的孩子缩短了上天考验的时间。

那二十年中的最后一天的梦中，巫女做了个梦。梦见人鱼毕恭毕敬地站在神的面前。神和蔼地微笑着，恭喜人鱼终于能拥有一个永恒的灵魂，直接升入天国。而傻兮兮的人鱼毅然决然地拒绝了，说自己想下凡投胎，这回不做人鱼了，想做一回普普通通的人，请求天神，让她回到最初的地方，成为那对皇帝皇后的孩子。

神说，可以，但我要取走你的记忆。

然后，巫女就醒了。

看来，还得回到最初的那片海域，将一切做个了解。

 

【陆】

巫女深爱着人鱼，爱了很久很久，很深很深，谁都不知道。

海王最小的小公主刚刚出生那会儿，宴请了海底所有人，包括巫女。巫女远远地看着那粉扑扑的小脸，湖泊似的眼眸，的确非常讨喜。

小公主五岁的时候，有一次迷了路，游啊游，游到了巫女的白骨房子前，遇到了正在熬药的巫女。巫女身边是一条伺机准备攀附上巫女的身体取宠的海鳗。彼时鱼尾还没海鳗身体粗的小人鱼迅速游过去，护在巫女身前。“小家伙，干什么呀，你不怕吗？”巫女打趣道。“怕呀，但是父王说了，作为皇族，有责任保护每一个海洋成员的安全。”脆生生的声音叩开了巫女尘封已久的心扉，小天使站在门口笑得天真无邪。

——那侵蚀一切的孤独，唯有一场相遇能破解。

牵着小人鱼的手带她回到了龙宫城，只感觉那肉乎乎的小手像火炉一样温暖、炙热。

也是从那天开始，巫女悄悄地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涉足着小人鱼的生活。

巫女参与了心爱的小人鱼的每一个生日，没有谁知道。

小人鱼六岁生日那天，皇宫上下人心惶惶。小公主前些时候得了一场大病，烧着烧着干脆陷入了昏迷。一条面目丑陋的海蛇潜入宫中，当众在人鱼榻前丢下一包草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众侍女连忙煎药给小人鱼服下。不久小人鱼清醒过来，药到病除。

小人鱼七岁生日那天，清晨起床打开琥珀镶的大窗子，花园里带着口罩的花农递给了她一枝鲜花，花朵开得像焚烧着的火，绿叶碧得像花农的眼睛。

小人鱼八岁生日那天，不小心失手打碎了祖母最爱的牡蛎项链，正不知所措呢，恰好宫门口路过一个古怪装扮的紫发商人，吆喝着贱/卖一模一样的一串，代价只要人鱼小公主的一个微笑。

小人鱼九岁生日那天，第一次和父皇吵架，郁闷地坐在她太阳一样的花坛边。不知哪儿来的乌贼脸上画着浓重油彩扮作小丑，逗了她一个下午，让她乐不可支。

小人鱼十岁生日那天，她最大的姐姐被允许浮到海面上，渴望得厉害的小人鱼恰恰要等最久。刚从老祖母宫里出来，小人鱼撞上了一位八爪鱼向导，向导带着她到一艘沉船边探险。来自人类世界的船！想想就激动呢。人鱼在那次带回去了一尊代表美丽男子的大理石像。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巫女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守护着小人鱼。小人鱼不知道，巫女一向以狡猾善于变装著称，另外，巫女所属的乌苏拉一支是唯一一种已经发现具有拟态为人形的能力的乌贼。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着。直到，人鱼十五岁。

巫女早晨潜入老祖母的寝宫，在她床头放下一个百合花编成的花环，花的每一个花瓣都是半颗珍珠；还有八个大牡蛎，她精挑细选了大半个月，每一面贝壳都完美无瑕。

然而，小人鱼第一次浮上了海面，第一次，有了自己喜欢的人。

巫女没有参与那场让夜空星辰都要落下的盛宴，只知道风暴过后的清晨，人鱼回来时，脸上满是快要溢出的悲伤，她变得更加沉静和深思。

她远远地跟着小人鱼，游到那个狭小的河流里去，直到壮丽的大理石阳台下面。月光笼罩着王子、人鱼与巫女，默默无言。一天天，人鱼越来越爱人类，爱到高山顶上的雪融化了，爱到春风吹开了花园里的桃李杏花。但她的爱走不出从海洋到“上层世界”的距离，一如巫女无法跨出从邪恶的海巫婆到温柔的小公主的那一步。

巫女有时候会感到小委屈。

我可爱的、傻乎乎的小公主啊，我爱你啊。

把你当做比父母还要亲切的人。

我甘愿将我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放在你身上。

我渴望让牧师把我的右手放在你的手里，答应现在和将来永远对你忠诚。

即使为你贡献出我的灵魂，我也甘之如饴。

可惜，只有这个，我无法给你……

人类的情感究竟是怎么样的呢？“不灭的灵魂”又是怎样的存在呢？难道不就是他的灵魂转移到你的身上去，你得到了一份人类的快乐。他分给你一个灵魂，而同时他自己的灵魂又能保持不灭。为什么你选择放弃三百年的生命，去追逐所谓的永恒呢？

号角声从水上传来，花园边的你一定又开始抬头凝望海面了吧？你呀——我爱你胜过我百年来的一切积淀；你呀——我时时刻刻在想念的你。我想亲手接过你一生的幸福，把你捧在手心，也想牺牲一切来争取你。

但我没有勇气，也没有信心，更没有可以许诺的“不灭的灵魂”。

我们之间，没有浪漫的“在漫天星光下，我和你相遇”。

有的只是我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看着你。

你看着与那位王子极像的美丽大理石像。

你的眼睛在笑，嘴角微微扬起。

……也许我早就该放手？

如果那天没有遇见你。

 

【柒】

巫女逆天而为，终是遭到了天谴。但因一切已成定局，小人鱼还是被留在了海底王宫。

没有人去问巫女为什么要搭上自己的性命抱回小公主，也许在众人眼中的她从二十年前小公主投河开始就疯了。喝下了药水，忍着剧痛幻化出两根呆笨的支柱——腿，自此以后海洋陆地满世界地跑，不知道是想干些什么。

但她们还是由衷地感谢着巫女。在无法相见的二十年的时光里，姐姐们、老祖母和海王，对这位人鱼小公主的思念都纹丝不减。尽管她不爱说话，尽管她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终归也是她们血浓于水的骨肉至亲。即使到了现在，她所继承的是那对皇室夫妇的血脉，但她从灵魂、从本源上来说，依旧是无法改变的。看，她在海水里来去自如，呼吸不受障碍，眼睛忽闪忽闪，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和曾经那时候一模一样呢。

神罚降下的前一天，月光照着的夜里，大家都睡了。海水清亮，只有巫女、五条人鱼和一个人类的孩子浅浅地浮在海面上。大姐心爱地搂着投胎化作人类的小妹妹，神色复杂地看着不远处的巫女。如水月光下，巫女也神色柔和回望着这个方向，静静地凝视着那不谙世事的孩子。

人类的世界太复杂了，不适合单纯的你。

我的小公主。

恭喜你，拥有了一个永恒的灵魂。

百年后，你的灵魂升向璀璨的星星，你还能继续听浪涛的音乐，看美丽的鲜花，感受温暖的太阳。还有时光，还有爱。那时候，一定请要回到这片海域，这片曾经有我、有你的地方。

好不好？

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了，天际一线的泛白，冲破了黑暗。淡金色朦朦胧胧地笼罩着巫女，状似温暖，却预示了灭亡。那光芒模糊了她的轮廓，蚕食着她的身形，一点一点分崩离析。透明的生物悉数浮起，巫女的下半身都已化为泡沫。

巫女温柔地笑着，生平第一次流下眼泪。

而那个被抱着的婴儿懵懂无知，蔚蓝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绝美的一幕。

逆着光，巫女无声地对小人鱼说了一句话，最终也看不真切了。

 

【零】

我曾为你翻山越岭，我曾为爱披荆斩棘。

永别，我的小公主。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