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汤

＃前文见tag

5.归途

龙即将带着他的宝藏踏上归途，临行前不忘自己另一应承。

叶修打了个响指，遥处为霞桑榆倏忽消融，璀璨盛光勾勒纹路，从地平肆意孳生毗连，于苍旻穹顶交汇。斯须，阵印结成，脉络宛若游龙，凛凛威风。

龙摆摆手，神情洒然，勾唇撂下一句“阵给你们加固了，别太感动，我该做的”，拐着轮回族长一溜烟跑个没影。

众人方齐齐远望天际，不及目送他们离去，回头时那道声音已消逝深林。再昂首，赞叹不已，不愧为龙族手笔，气吞山河，磅礴恢宏，蕴涵骇人魔力波动，着实较先前更强横。

而少顷，沐浴着金芒，迟钝的都觉有异。

杜明：“为什么阵成了光还不散，好亮。”

孙翔：“我要瞎了。”

他们移至树荫下，抱着“龙族力量霸道，特效兴许也较旁人持久”的念头，暗中观察迂久，终陷入深深绝望。

龙的审美，社会社会。

“结阵也要有基本法啊。”吕泊远嚎。

江波涛苦笑：“没办法，安全首位，习惯习惯吧。或者等唐小姐来，问问她有什么办法。”

力量至上，叶修自有基本法。

当然，事件的始作俑者并未意识到丝毫不妥，他正润泽自己最爱的亮色，伴同世上最好的骊珠，漫步林间。

他光明正大地欣赏美色，美色也回望他。要知道，当彼此的世界都只有彼此在发光，是很难克制自己看向别处的。

美色不说话，叶修注意到他眉间淡淡萦结愁绪，或是对轮回未来不确定性的担忧，或是对离乡的别思，剪不断，理还乱。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变强。”叶修说，“他们不弱，无需你顾虑。”

周泽楷盯着他：“你也是吗。”

通天彻地的龙，也需要自己成长吗？也能领会“变强”的意味吗？

龙咂嘴，边走边托腮回溯：“算吧，还小的时候我就离家出走自己闯荡了，日子过得挺苦。现在想想，一百多岁，就是叛逆，但也不后悔——嘿别笑，一两百岁的龙小着呢。”

“嗯。”周泽楷藏笑，“后来呢。”

“几百年过去了，谁还记得清。”叶修耸肩，“反正我现在很强。”

满不在乎的样子，仿佛他真的忘了。

世界赋予成年龙多大的敬畏，同时便施与幼龙多大的恶意。

这是被神吻过的一族，血脉罕有，成年后力卷八荒，翻云覆雨只在他们一念间。设计逮着一条，若能让其臣服，则上天入地全凭喜好；如若不然，龙片鳞皆胜和璧隋珠，用着也是妙哉。

觊觎龙的贼人心眼坏，脑子又没坏，胆再肥也不敢只身把主意打到成年龙头上，既成共识，将魔爪伸向龙的后嗣。

从尚未孵化起，经历漫长的幼年期，甚至更为漫长的成年，龙必须极其努力才能获得与之相称的强大。

何况是离家幼龙，失去父母庇护的呢？叶修的“日子苦”，可并不是说说而已。但正因现下实力，能让他对向来萧瑟处云淡风轻。

周泽楷能猜到一点，但配合着沉默。

树林阴翳，漏下斑驳光影，叶修心情甚好，脚步轻快，有一搭没一搭同周泽楷谈天，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

“我有一点不明白。”叶修问，“为什么特意聚居南麓，不是让目标更大更明确么？像龙未成年前化形不稳，要躲着修炼，但你们从外表上看来完全是普通人类，混迹四海隐于市不好吗？”

“不一样，看得出。”周泽楷答。

“我怎么没发现。”叶修上下打量，半开玩笑，“时机不对？眼睛到夜里还会发光不成？”

哪想周泽楷停步，直视他的眸中流露赞许，认真地点了点头。

叶修吃惊，止不住幻想腾飞，无语凝噎：“是不是像兽族猫人那样。”

他永远忘不了幼时悄悄溜出龙穴，身后跟着叶秋那甩不掉的小牛皮糖。彼时正值元宵，月上柳稍头，特么个猫人也上柳梢头，抬首就望见他蹲在树杈上啃生鱼，一双眼在深夜幽幽反射十五月儿的光，映照满口血腥。

“喵呜～”

叶秋不争气地吓哭了，发挥一个不稳，“嘭”一下变回幼龙，轰动街市。多亏叶修力挽狂澜，拖着弟弟死里逃生，累得几欲吐血。饶是如此，回家还被愤怒的他爸暴打一顿，让皮糙肉厚的小龙屁股都开了花。

伤心，郁闷，命运不公。

去他的猫人。

周泽楷听了叶修的遭遇，忍俊不止。他笑起来时，净如清溪的眼幻化曲流，漾开圈圈波纹，似叫人望穿的秋水，同梦落人间，点亮看不见的花火。

“不是，会知道的。”他说。

“……哦。”叶修正分神，不走心应声。

他好像又发现了。不用到夜里，不用等时机，这双眼本身便闪闪发光。

“咳咳。”叶修为翻篇，煞有介事，“我还发觉一处不对。”

“唔？”

“小周，你只看得见我，连我的万象镜都看不到。”叶修再度道明情况。

“嗯。”周泽楷确认。

叶修抚掌，惊叹：“那我在你眼里竟不是裸着的，衣服也是身外之物啊！”

周泽楷敛尽春山，脸红耳热，无辜的样子：“不知道呀。”

“看来这个设定还很人性化。诶你说明天我换件衣服，你还看得到么？”叶修好奇。

别指望总光着身子的龙化身后便在这方面有了什么羞耻心，此刻穿衣只为更好融入人类形象，要说起来，真在周泽楷面前“坦荡荡”，他也没什么压力。就是看人家小年轻羞得连话都说不出，才贴心地放过这一话题。

没关系，龙想，我们还要一起睡呢，不穿衣服算什么。

谈笑间，不觉已至层林边缘，他来时降落之处。

叶修止步，得意：“变个龙给你看看，我们飞回去。”

话音刚落，他状似不经意地信步闲庭，抽开距离，弹指间脱胎易骨，毕露原形。

周泽楷没见过龙，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叶修是顶好看的，就同方才初见他人形时感觉一致。

暗黑甲片密布全身，在日光照耀下粼粼泛着红光。神气地昂起龙首，长颈曲线优雅；安如磐石的四肢撑起躯干；长而蜿蜒的尾巴末梢燃着熊熊烈火；宽厚蝠翼轻巧扇动，闲云野鹤。

他足以睥睨众生。

别太多奢念。

而现下，龙俯身曲颈，倨傲的头颅贴着地，翅尖送至周泽楷身前，模样很是高兴：“上来时小心点，背上有棘。”

叶修是龙，有着龙族与生俱来的孤高与原则，背脊再宽广也不为任何人敞开——除非他整个人都亮晶晶的。

刚巧，对方在他眼里正光彩照龙。

周泽楷也不扭捏，顺着翅膀攀上龙的背部，在两齿龙棘间安稳坐下，掌心拂过突起鳞甲，粗糙，略带一丝冰凉。

“黑龙？”他问。

叶修活了数百年，就这样轻易地将第一次献给周泽楷，颇有些不习惯，怎么先前没发觉龙翅膀根部那么敏感的？被人轻轻一摸，痒入心坎，止不住要颤栗起来。

他晃了晃脑袋，强压诡异的躁动，平复心情：“我家老头是黑龙，他那位是红龙。”

龙有许多亚种，其中以色彩命名的都代表极端邪恶势力，在同族中都称得上凶强侠气，最为人忌惮。叶修身上流有黑龙与红龙的血，红龙贪婪，黑龙暴虐，那可真是超级无敌坏坏。

“哦。”周泽楷听了没什么反应，仿佛对方说的是自己为恰克镇与荒野小镇混血一般稀松平常。

叶修觉得自己“恶龙”的身份遭到轻视，为证明自我，就使了个坏心眼，在未知会周泽楷的情况下，扇扇翅膀，伏龙翔天。但爪子刚离地，他便有些后悔，赶紧施了个瞬发魔法屏蔽周身之风，又调整动作让自己飞得尽量平缓些。

起始，周泽楷骤不及防一个踉跄，下意识拥住龙以维持平衡。但很快趋于稳定，甚至连风声都听不着，只能看见龙蝠翼微动，尾骨低垂。

“在飞吗？”他试探着问。

“嗯，有点高。”龙扭头不便，用爪子拍胸膛，“没事，我保你周全。”

周泽楷笑得开心，一开心就忍不住上手摸摸龙颈，感受掌下鳞片随龙呼吸而轻微起伏，冰凉中隐隐透出身体的热度。

“好。”

天旋地转，龙飘飘然，情不自禁飞得更高了些。

尾尖火焰明明灭灭，面部细鳞遮掩龙的心思：“害怕的话，可以抱紧点。”

“不怕，很稳。”周泽楷摇头，又补充道，“看不见。”

喔也是，叶修设身处地想了想。连风都被自己以魔法阻隔，四野寂然，唯有他翅膀扇动之声。对目不视物的周泽楷而言，兴许感觉如同乘龙履于平地，确实没甚好紧张的。

殊不知已漫游九霄，傲视万物。

叶修抿嘴，良晌，娓娓道来。

我们已经离开列屏群山，刚刚过去的是织银湖，百年前突然出现在神之领域内陆的那片湖。小周你听过它的神秘背景故事吧？哈哈什么天神之镜都是唬人的，悄悄告诉你，其实是我挖的。问我为什么那么做？呵呵，不告诉你。

唔现在底下这条弯弯曲曲的是域河，它从西边断脊山脉发源，穿过莽莽荒原，横斜流遍整块大陆。冬天域河才好看，靠北边儿冷些的地方，有落雪，冻得能在河上走。

雪的白色啊。想想我今天穿的衣服？差不多是那样，碎碎的一点点从天上飘下来。

要再往西走有落日瀑布，落日么，就像我尾巴尖上的火。那里风景不错，就是每次总能撞见小情侣做浪漫的事。嗯？？喂你不会真听不懂吧…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以后想去看看？好啊。

啧啧，这个季节红叶林道还绿不溜秋的，像我腰上挂那块玉的颜色，差点没认出来。等到秋天，枫叶红了，小周你会喝酒吗？

再前面是绿野。记得我说的古木么……

……

——这是世界的正午。何处是你的眼眸？

你看，思想深处，啄木鸟、乌云和松果，暑热和针叶，全都化成了苍白的飞沫。*

旅途末程，龙缓缓低飞，平稳落于安龙高地，自家龙穴前：“到了。”

周泽楷从龙脊背上一跃而下，轻巧点地，微整衣衫，冲叶修笑笑：“谢谢，很好看。”

云影风歌，畅然涌入心田。

叶修抖抖身子，念了个诀重新变回人，踱上去抓紧对方的手：“这里你不熟悉，我牵着你走。”

他在心中暗暗发誓。

要在幽潭里为人燃起熊熊火焰。

要同他将整个神之领域走遍。

要让那双眼浸润万语千言。

亲手洒上星屑点点。

沉溺在自己小心思中的叶修隐约察觉，这似乎已偏离单纯想找镇宅瑰宝的初衷。

……哼，管他呢。

-TBC-

八月存稿了……

这是世界的正午。何处是你的眼眸？

你看，思想深处，啄木鸟、乌云和松果，暑热和针叶，全都化成了苍白的飞沫。

是鲍里斯的《麻雀山》。